一纸调令,把我从书记位置上调到“工作队”。镇里初步安排工作队进驻宋阳坪。我们工作队在领队带领下,进得山来,只见峡谷深幽,狭长一片。

  

  笔包峰是落砚台山上的一座主峰,像被一把利剑从顶峰直劈下来,剖成一分为二,从山底向阳河抬头往上看,宛如一线天,其实隔河对峙两座山峰中间相距不到三十米,两座山峰都是笔直的绝壁。沿着狭长的山谷一直往里走,便是宋阳平。这里住着约莫二十来户人家,分布在大队部四周,我们就被安排在大队部歇息。土砌瓦盖的两层房屋,一楼是大队干部办公的地方,二楼一通间,是一个大礼堂——宽敞偌大!

  喝了茶,我们和当地书记陈炯相谈甚欢。在交谈中,工作组领队并简要的向他传达了上级相关指示精神,准备召开一个“路线教育动员誓师大会”,预计参加会议的人员是大队所有干部、各生产队队长、部分群众代表。拟好名单,由会计书写紧急通知,并派专人迅速通知到人,会议时间定下午一点准时举行。

  开会得搞好会场布置。工作组领队是镇委副书记——祁荣,他头上系着白毛肚毛巾,身上穿着粗布白寸衫,下身穿毛也蓝裤,脚上穿着青布帮子,白布底子半旧不新的布鞋。他径直朝我走来。

  “龙平——来!来!给你分配了任务——书写会标。”我愕然,两眼直愣愣的。

  “祁书记,我可什么也不在行哦!”当时,工作组内能人多得是,我是想推脱了事。

  “你们年轻人,就是要多锻炼。”祁书记以不用质疑的口吻说。

  “既然书记这样高看我,那就只得从命也”我只得恭敬不如从命。

  ……

  大队部领导给我拿来笔墨纸砚。说实在话,我的毛笔字写的不咋的,摆在桌面上怎么看还差不多,但是往墙上一挂,怎么看就不是很耐看了。能写字,拿不到桌儿板凳上。

  既然领导信任我,那也只能硬着头皮认真来写。我裁好纸,左量右量,折好印痕,炯炯有神的眼神看了看要写的字,想了想,从他人手里拿过来那只崭新的毛笔,笨拙的写下了第一个字,每写一个字总是那么小心翼翼、丝毫也不敢怠慢。第一次用排笔写,我尽量做到字的间架结构紧凑、字体大小适中、力求横平竖直,写得棱角分明,有看相。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写是写完了,我如释重托似的瘫坐在木靠背椅上,呆呆的看着已经写的字,长长地吁了一口气,以缓解此时内心的紧张窘态。

  此时的祁书记在房中焦灼地踱来踱去,不停地吸烟,时而掏出金壳怀表瞧瞧,时而望望窗外满天的落霞,时而又走过来看看我写字。

  听说会标写好了,祁书记急忙走过来。看着我写好的字,又惊又喜,眼睛像通了电的灯泡,蓦地亮了,他原先一直担心着,但此时从他脸上绽开的笑容,就知道我成功了。

  下午一点会议准时举行,会议获得圆满成功!

  

  顺着蜿蜒的山路向上攀爬,一路上,你便可以沿途欣赏山间的美。在林间山路上,野草野花遍地都是,这一从、那一簇,深的深、浅的浅,红的红、黄的黄,形状各异、五颜六色,原生态的花草就有一种独特的“野性美”。而为了保护自己,他们总是依偎在树下。如此一来,漫山遍野的野猕猴桃成熟了,在风的带动下,树上一个个椭圆的果子轻轻摇摆着,像在招手,而从树隙里透出来的太阳的光线,也随着树枝的摆动变换着,我随着向金红队长一路攀爬,因为没带钟表,也不知道爬了多长时间,终于来到了“野果岩”——上面安排我到这儿来协助这个生产队展开工作的地方。

  向队长家就在两山夹着的坳正中,放眼一望四周围,房子的朝向,大概是坐西朝东吧!为了方便我工作,队长安排我驻队的这段日子,就在他家里吃住。

  房东,四十开外的年纪,满头黝黑的头发,缝中搭在两边,“国字型”方脸,一对浓黑的“一字眉”,黑得就像刚用眉笔画过似的,大眼睛,黑眼珠与白眼珠之间轮廓分明,鼻梁高而笔挺,嘴巴比较大,身体长得壮实。他既管“野果岩”这一生产队的日常事务,到了冬腊月农闲季节又为这远近十里八乡的老百姓杀猪宰羊。

  他家人口较少,上有七十多岁的奶奶,下有十一二岁的女儿,再加上他们两夫妻。所住房屋明三暗六一偏房,外带三个拖园。我就住在正房靠北的那个房间。

  “野果岩”管辖的范围均在二墩岩,岩边一线,农户分布凋零。主要集中在北边“孙家趟”,南边的“谭家湾”,南北相距十里有余,这就为后来工作开展带来了一定的困难。开个会驻队集中的生产队一次性就可以搞定,而我必须是分两次进行,先在“孙家趟”召集那里的老百姓开会,搞停当后,然后再到“谭家湾”召集老百姓开会开会。开会也主要是贯彻党中央的新政——“抓纲治国”、“三大讲”同时也号召大家要把主要精力放在搞好农业生产、抓好本生产队的经济收入。

  在“孙家趟”召集那里的老百姓开会时,就有人向我反映,最近他们这里的“刮皮湾”经常闹鬼,并讲得如何这般的有鼻子有眼睛,神乎其神。带着疑惑得眼神的我,硬是不相信有其事。我当然是“无神论”者。

  黑暗笼罩大地,把所有的房屋都披上了一层黑色,只能看见天空中的星星和月芽儿,似乎在为我尽自己的能力照明,虽然光并不能帮上我们什么忙,但至少是尽了本身所有的能力了,着一丝丝柔弱的银光,给我以无限的遐想。星星眨着眼睛,望着大地,看着月亮洒下银光轻柔的抚摸着我的身子,迈开双步行进在去“谭家湾”路上,我今天是从向金红队长家里出发的,走时队长还在“孙家趟”解决一个民事纠纷,没能脱身亲自陪我,走时,家里七十多岁的老奶奶还从里屋赶出来,站在道场高坎的边沿,看着走远的我,还在挥着手,一个劲的喊:

  “慢一点,不要慌!会开结束了,就早点回来!”

  “哎——奶奶——您请回吧!放心好了。”我听到奶奶的声音,停下脚步,向着她招了招手。

  高崖下靠边的小路,尽是些流沙铺就的扁砂路,脚踏在上面,发出“沙——沙——”的声音,虽说路程不是很远,但是这中间近五里多路,没有人家,只在中途“道拐弯”处,耸立着一栋瓦房,据说最开始是集体的保管室,后来集体又用着“大屋窖”,紧接着一个“五保户”老人没房子住,集体又给他腾出来,她在这儿居住了一段时间,再后来“五保户”老人因病去世了,就变为了“养猪场”,“养猪场”经营惨淡,就关门闭户,一直空在那儿。先前在“孙家趟”开会时,讲“闹鬼”就是发生在这间屋里的事。一切都是那么安静,我穿着中山装,手拿一把带着长柄弯钩把儿的雨伞,在寂静山路中细听两旁蟋蟀的低吟、蝈蝈发出的欢叫。月牙还在中天,朦朦胧胧,隐约可见路的影子。估摸走了近一个小时,方才来到“谭家湾”。我直接到了一个叫张云虎农户家,没顾得多说,便叫他迅速把坡上坎下的人叫来,马上开会。他也没多说,遵命就是。

  张云虎早在“川汉天然气管道”工程中就认识我,再加上都是“家门”,所以我也很随便。

  我清点了一下参加会议的人数,除一个生病的没到会,基本上到齐了,大家围坐在张云虎的堂屋内,我先是讲了一番全国近来的形势,从“抓纲治国”的重要性讲到“三大讲”的必要性、紧迫性。进而分析了当地的现状,并向在场的老百姓通报了在“孙家趟”开会的情况。部署了后一段的工作任务,大家听得聚精会神、个个精神抖擞……都觉得有必要为生产队发展生产甩开膀子大干一场!

  夜更深了,来时月芽儿,还在中天。等会议结束,月芽儿早已偏西。我宣布会议就开到这儿。即便就马上返身踏上了归程。

  深山峡谷中,月亮只照了半边山到底,一边是阴影面,一边是昏黄的光,凉空气之下,清幽幽的,给人一个幽暗荒凉的景象。月芽儿的余晖照在路旁葱茏的大树,经晚风一吹淅淅落落发出声响,还有它活动的影子,在清暗的环境下,无声活动,使我感到眼前有些妖异。当爬过了一个小土丘,打算站在高处一块青石板上稍息歇息一下,只听得对面“道拐湾”房屋里,有人在说话,究竟他们在说什么,模模糊糊,什么也没听清楚,相隔十多米,也听不清楚,继而又听得有人在剁猪草,刀落木板发出的“哐当——哐当——”的声音!我就在思忖着,也有些纳闷,是不是今天真的“活见鬼”了!没容我多想,只是喃喃地在心底说:

  “一个共产党员,是钢铁铸成的,竟然还怕这些妖魔鬼蜮,这只不过是自己害怕罢了!”为了稳定情绪,我并用手在胸前轻轻地拍了两下。

  朝回走,也已经走了很远一段路程了。不!壮壮自己的胆,朝前走便是了。我倒是要看看“鬼”能奈我几何?

  我把伞当着拐杖,一边走还一边在地上戳戳,发出了“笃——笃——”的声音,但心里明白,这是我有意在给自己壮胆而为之。待我走近那座空房跟前,一切风平浪静,既没有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,又没有剁猪草发出的声音,我想:先前我听到的……是不是幻觉所致。

  此时,我很放松,并没出现紧张状态。来到门前,房屋地基较高,要蹬上六、七步台阶才能上得房门跟前,我想探个究竟,拄着“拐杖”,一步一戳,一步一戳,慢慢上到台阶上的门跟前,还拿着伞尖使劲往门上戳了戳,并没有发生什么异常情况。哪里有什么鬼?就是那个人在随便胡咧咧,胡编乱造,蛊惑人心,影响地方安定团结。我再一次在心里这么想。并且还想到了要拿那个人“问罪”。

  等我转得身来,伞抱腰际,中山服上衣披在身上,脚正准备踏到上面的第一步台阶时,身后不时传来一阵阵“剁猪草”发出的“咣当——咣当——咣当——”的声音,我再次反转过去,那声音便戛然而止,又反转回来,背后又传来一阵阵相似的声音,我又转过身,那声音又停了……管它作甚,你响你的,我走我的。我极快的走下台阶,顺着道场中间直奔屋的北角小路方向走去。当时正是七月尾,八月初头,庄稼地里包谷胡须变黑了,包壳叶变成了金黄色的了。不时还散发出包谷成熟时的醇香味道。房屋北角的小路两边并排埋着两座坟墓,坟墓一座靠左,一座靠右,成对称性分布,也就在正好种有两株包谷,形成了犄角之势。要经过此路,必须要从这两座坟墓中间插过。我又在想:是不是这埋在地下的这两个幽灵游荡,所捣的鬼。正可谓:路是大爷开,树是大爷栽,要过此山路,留下买路钱。行至于此,我没有了先前那般轻松自如,整个脸的表皮感觉到,绷得紧紧地,眉毛倒竖起来,两脚走路也有些不听自己支配了,由于紧张过度的感觉,说时迟那时快,正走在两座坟墓中间的当儿,腰际那把伞,不知什么时候,伞把钩子朝外,一下勾住了包谷梗,我使劲一拉,差点使我摔了一跤,身上披得衣服也差点从身上滑落下来。踉踉跄跄,踉踉跄跄,一个跟着一个趔趄,好在我当时还是稳住了脚步,要不然就摔落到地上了,但是此时的我全身大汗淋漓,整个上衣和裤子都湿透了。我怎么也不敢朝后望,一溜烟的往队长家走去……

  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,好不容易回到了房东家里。向队长还没睡,就他一个人坐在屋外的道场边,手拿蒲扇摇摇晃晃不住在拍打蚊虫,借着上山风正乘凉着呢!

  他见远处山路上行走的是我,迎上去与我打招呼。外面漆黑一片,只是朦胧中隐隐绰绰见得到模糊的人影!我“嗯!嗯!”算是与向队长在作回答。稍后从我嘴里蹦出了一句话:“今天好不容易回来了!”

  队长在前,我在后,进得屋内。在煤油灯的映照下,队长看我脸色有些不对,白纸一样的颜色,冷汗一阵阵的如流水般的往下淌。

  我想好了原本打算,把这件事来个瞒天过海,让它永生永世烂在肚子里。后来禁不住向队长的再三追问,我才吐露了实情,队长也嘘嘘不已!但是,我与队长有个约定,今天发生的事,只当什么也没发生,天知地知,你知我知,再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。在往后的日子里,队长与我寸步不离,无论再忙,总要陪伴着我一同前往。

  

  满山遍野的野猕猴桃挂满了藤蔓,经风一吹,飘来阵阵醇香,香中还带着一丝甜味儿,馋的让人直流口水,说实在话,住在向队长家里这段时日,猕猴桃我是经常把它当饭吃。有时闲来无事,还帮队长女儿补补功课什么的,他们全家都特别喜欢我,直夸我人长的帅,又有知识,又有文化,将来必有机会担当大任!我只是冲着队长一个劲儿地笑。我也把他们当成了是自己的亲人。

  时间过得真快,一转眼半年的时间眨眼功夫就这样结束了。记得走的那天,奶奶还往我包里塞了一包今年新采得茶叶,他们知道我喜欢吃猕猴桃,挑选了上好的、个大的无虫口、无疤痕的,用方便袋装好、系好,也塞进包里,后来走时我挎在肩上感觉沉甸甸地!

  队长他女儿也围过来,嘴上像抹了蜜似得,哥哥长、哥哥短的喊个不停……

  走时,我到现在都还清楚地记得,他们全家都站在道场悬上,个个都一个劲地向我挥手告别,我也回转身不停地挥手给他们回礼。等我下了坡,再回转身朝上望,向队长全家还在目送着我……

  下得二墩岩,眼前所呈现的是整墩整墩的橘子,一个个挂在枝头,你挨我,我挤你,像满脸擦满胭脂,红彤彤的天仙一般的少女,招人喜爱!

  回到大队部我们休整了几天,说是把大家都辛苦了,就地休整,倒不如说是借此机会汇报、总结前段“路线教育工作组”的工作开展情况。在我们走之前的头一天,大队又把各队长召集拢来,进行了回顾和总结。

  我再一次与向队长重逢了,就像是分别了很久,再一次相遇,他伸过粗壮的双臂,我也把双手伸过去,拥抱在一起,欣喜而泣!

  总结会马上就结束了。我见镇委副书记祁荣、大队书记陈炯朝这边走来,他们缓缓来到我的跟前,在我身旁的椅子上坐定,轻声的问我,在“野果岩”发生的奇事一桩。我只是笑而不答。我心里明白,准是向队长“出卖”了我、“背叛”了我。

  往事不堪回首,就让它作为一个“谜”静静地保留在我那片纯洁的心灵之中吧!

  谢过“宋阳坪”大队所有领导,我们在“路线教育工作组”领队——镇委副书记祁荣的率领下,踏上了新的征程,只听得一路欢歌,一路唱和:“我们走在大路上,意气风发斗志昂扬。毛主席领导革命的队伍,……”

  悠扬的歌声久久地回荡在“向阳河”畔周围与上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