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十多年前,我在一所小学当民办教师,其待遇是每月二十四个工分,外加六块钱,这个待遇比一般社员丰厚得多,但同国办教师相比则是天地之别,所以,我非常羡慕国家正式工作人员,而且也梦想有一天能吃上“皇粮”。

  有一年春天,县里派来一个工作组,按惯例住到了我们小学。别的教师,是国办的,吃住在校,而我吃住在家,工作组理所当然地住进了我的办公室。说是工作组,实际上只有一个人。我记得他姓倪,名冰山,是商业局一个什么科的副科长,我们都尊称他为“倪科长”。倪科长眼大眉细,鼻高口方,白白净净,富富态态,梳着一个大背头,一副“官相”。倪科长一进我的办公室,虽然不是“天上掉下个林妹妹”,但此时此刻,我的心情也和“宝二爷”差不多了,亲切得很,佩服得很哪。倪科长住进我的办公室,这是我天大的造化。白天我们各有各的工作,到了晚上,我就匆匆地吃过晚饭,小快步来到学校,同倪科长聊天。倪科长小我一岁,还比较随和,我们也聊得来,每天晚上,我们从中国聊到外国,从城市聊到乡村,高雅的、粗俗的无所不谈,一直到深夜,我才回家。我很庆幸:今后我有事进城不是有了门路、有了靠山了吗!倪科长下乡俩月期满,要回县城,我替倪科长推着自行车,一直送到村口,拉着倪科长的手恋恋不舍地说:“抽时间来玩。”倪科长真不愧县里的大干部,毫无我这种儿女之态,把手一松,左脚一踩脚蹬,右腿一甩,上了自行车,直奔县城,走了!

  转眼到了麦天,县新华书店通知我们去领下学期的课本,我主动承担了这个任务,一是因为我年轻力壮,二是进城有希望碰见倪科长,能不去吗?于是我把自行车打足了气,直奔县城。说来也巧,走到县城十字街口,正好倪科长迎面而来,于是我马上下了自行车,恭恭敬敬地站在路边,等倪科长走得离我近了,我激动地高声招呼:“倪科长!”倪科长看了我一眼,点了一下头,嘴里似乎“嗯”了一声,没下车子,一直往前走了。在回家的路上,我还想:领导就是领导,见了老朋友连叙叙旧都顾不上,真是“大人不拘小节”,工作为重啊!秋假到了,所有的教师都要到县上培训,我也随同前往,白天学习,晚上自由。有一天,我们几个吃了晚饭去逛街,走到百货公司门口,又碰到倪科长。倪科长那天打扮得十分潇洒,身边还陪伴着一个小娘们儿,谈笑风生地走了过来,走得近了,我高声招呼:“倪科长逛街呀!”这次倪科长没有看我,只是“嗯”了一声,但这个“嗯”是对我呢还是对那个小娘们儿呢,我不知道,反正同事们“轰”地笑了,我的脸“刷”地红了。春节到了,学校放了寒假,进城办点年货,真是“冤家路窄”,半路上我正好同倪科长走个碰面。我下定决心:这次我绝对不先开口了,看你小子怎么办吧。当我们即将擦肩而过时,我用眼角偷看了他一下,而倪科长连眼角也没看我就“嗖”地过去了。这下真把我气坏了:你不就是怕我求你吗?你不就是一个破科长吗?有什么了不起!人不求人一般高!我不求你,我也不比你矮多少。三次相遇,使我完全清醒过来,自尊心受到伤害的我与倪科长从感情上彻底决裂了:什么倪冰山,真正的“梦境无常,冰山不久,小人一个”!

  全国恢复高考后,我幸运地考入了一所高等师范院校,毕业后回到了家乡,又幸运地进了县委机关。我的任务就是给领导起草讲话材料、写写工作总结、搞搞新闻简报等等。没明没夜甚是辛苦,但辛苦之中也有满足,如有时领导下乡察看,地方官员高接远送,我也滥竽其中;有时领导美味佳肴,随从人员陪吃陪喝,我也分一杯羹。我真是“附骥尾而行千里,伴日月以照万物”。

  有一年冬天,领导让我去地委送年终工作总结,我提着文件包直奔汽车站,这时老天爷下起雪来,我就躲到汽车站附近一个饭店门口的席棚下避一避。真是无巧不成书,这时倪科长也要坐车为避风雪而来到席棚之下,倪科长一进席棚,拍了拍身上的雪,跺了跺双脚,看了我一眼,真是“形同路人”,既无表情,又无表示,点了一根烟卷儿,面向棚外,开始“赏雪”。大约过了十来分钟,卫生局一位干部路过此地,他原来是我的学生,学生见了我就下了自行车问我干什么去,我说到地委送工作总结,学生说下午去吧,下午卫生局的车去。我说不行,县委书记催得紧哪。学生走了。这时倪科长突然转过身来:“哥!你啥时候调到县委办公室了?”我左右看了看,没人,我又回头看了看,也没人,倪科长分明是给我说话,可我再也没有过去的激情了,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:“混碗饭吃吧!”倪科长热情地说:“哥!当了官儿,可别忘了兄弟呀!”我苦笑了一下,没法子做出回答。此时,汽车进站了,倪科长拉着我上了汽车,亲切地说:“我买票吧!”我说:“不必了,我们有出差补助。”一路上,倪科长一会儿说我,几年不见“胖了”,一会儿说我比过去“更精神了”,我只是淡淡一笑或者点一下头儿,始终没说一句话。到了地委门口,我下了汽车,假装系鞋带,弯下了腰。待我直起腰来,汽车已开出一百多米,倪科长的头还伸在车窗之外,右手高举,不断摆动,大声喊着:“哥!抽时间来玩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