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.   神是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出现的。

  2.   五月的风一如往昔从时间的远方阵阵吹来。若仰起脸侧耳倾听,甚至可以听见云雀的鸣叫。

  3.   有进口必有出口,事物大多如此:邮筒、电动吸尘器、动物园、酱油壶。当然也不尽然,如捕鼠器。

  我在宿舍洗涤槽下面放过捕鼠器,饵料用的是薄荷香口胶。找遍房间,大凡能称为食物的仅此一物,是从冬令大衣口袋里连同半张电影票一起发现的。

  第三天早上,一只小鼠撞上机关。鼠的颜色就像伦敦免税店里堆积的开司米羊毛衫,年龄还小,以人比之,也就十五六岁吧。多愁善感的年龄。一小截香口胶掉在脚下。

  逮住是逮住了,可我不晓得如何处置。于是任凭夹子夹着它的后退。鼠第四天早上死了。

  它那样子留给我一个教训:

  事物必须兼具进口与出口,此外别无选择。

  4.   铁路沿着丘陵,就好像用格尺画好似的,一个劲儿笔直地伸延开去。遥远的前方那模模糊糊的绿色杂木林,小得像一团废止。两条钢轨钝钝地反射着日光,紧挨紧靠地消失在绿色中。无论走去哪里,这光景恐怕都将无尽无休地持续下去。如此一想,便有些烦了,心想地铁倒强似许多。

  吸罢烟,我伸个懒腰仰望天空。好久没望天空了,或者不如说慢慢观望什么这一行为本身,与我已经久违了。

  天空无一丝云絮,然而整体上还是罩有一层春天特有的朦朦胧胧的不透明的面纱,天空的湛蓝便力图透过这虚无缥缈的面纱一点点渗出,阳光如细微的尘埃悄无声息的从空中降下,不为任何人注意地积于地表。

  温吞吞的风摇晃着光。空气恰似成群结队在树木间飞行的鸟一般缓缓流移。风掠过铁路线徐缓的绿色斜坡,越过钢轨,不经意的震颤树叶、穿过树林。杜鹃鸟的叫声成一直线横穿柔和的光照,消失在远处的山脊线。一座座山丘起伏着连成一排,如熟睡中的巨猫匍匐在时光的向阳坡面。

  5.  每天早晨他们给斑鸠的鸣声叫醒,咔嚓咔嚓踩着山毛榉树籽巡视院落,不时停下来仰视树叶间泻落的阳光

  6.  弹子球机同希特勒的步伐有一个共同点:双方都作为时代泡沫连同某种可能性产生于人世,比之存在本身,其进化速度更是使之获得了神话式的光环。进化的动力当然不外乎三个车轮,即高科技、资本投入以及人类的本源性欲望。

  7.  他手拉就不了生的就生缆,在秋日幽幽的昏暗中往来彷徨。他穿过草地,跨过河流,推开若干扇门。但就不了生的就生缆不可能将他带往任何地方。他像被撤掉翅膀的冬蝇,又如面临大海的河流,有气无力,孤孤单单,感觉上似乎哪里有恶风吹来,将原来包围他的温情脉脉的空气一股脑儿吹去了地球背后。

  8.  一个季节开门离去,另一个季节从另一门口进来。人们有时慌慌张张地打开门,叫道喂、等等、有句话忘说了,然而那里一个人也没有。关门。房间里另一个季节已在椅子上坐下,擦火柴点燃香烟。他开口道,如果有话忘说了,我来听好了,碰巧也可能把话捎过去。不不,可以了,人们说,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。唯独风声涌满四周。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,一个季节死去而已。

  9.  秋季总不讨人喜欢。夏季回乡休假的他的为数不多的朋友,不等九月来临便留下三两句告别话返回遥远的属于他们自身的场所。当夏天的阳光宛如越过肉眼看不见的分水岭而微微改变色调的时候,如天使光环般极其短暂地包笼鼠的某种闪耀也消失了,温馨梦境的残片恰似一缕河水渗入秋天的沙地,完全无迹可寻。

  10. 随着时间的推移,一切都已过去,以快的几乎难以置信的速度。一段时间在他心了剧烈喘息的几种感情也很快偃旗息鼓,蜕化为无谓的旧梦。

  11. 风和日丽的午后,鼠每每在藤椅上度过。迷迷糊糊闭起眼睛,时光恍若缓缓流动的河水穿过自己的身体。时而有几道不大的感情浪头突如其来地拍打他的胸际,这时鼠便合起眼睛,紧紧关闭心扉,静等浪头退去。往往是在薄暮时分若明若暗的一刻。浪头退去后,寻常的静谧与安稳重新降临,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
  12. 灯塔敦实实黑乎乎的,形状恰似整个倒扣的钟,又像沉思男人的背影。当西阳西下、迷离的夕晖中有黛蓝色融进时,钟抓手那里便放出橙色的光,开始缓缓旋转。灯塔总是捕捉暮色变化中那恰到好处的临界点。无论是绚丽的晚霞,还是沉沉的雾雨,灯塔捕捉的瞬间总是相同的——光与暗开始交错而暗却将超过光的那一瞬间。

  13. 天空飘移着如毛刷勾勒出来的几缕纤细的云絮,目力所及,无不是不折不扣的湛蓝,那湛蓝不知深有几许,竟深得使少年不由双腿发颤,一种类似惧怵引起的颤抖。无论海潮的清香还是风的色调,大凡一切都鲜明的触目惊心。他花时间让自己的心一点点适应周遭景致,而后缓慢的回过头去。这回他望的是彻底被深海隔绝开来的他自身的世界。白沙滩,防波堤,绿松林。绿松林被压瘪一般低低地横亘着,苍翠的山峦在他身后清晰地列成一排,指向天空。

  14. 看来任何人都有一大堆烦恼。烦恼事如雨从空中降下,我们忘我地将其拾在一起揣进衣袋。

  15. 或多或少,任何人都已开始按自己的模式活着。别人的若与自己的差别太大,未免气恼;而若一模一样,又不免悲哀。如此而已。

  16. 幸福就是有温暖的同伴。

  17. 同一天的周而复始。若不在哪里留下痕迹,说不定会产生错觉。

  18.我花了四十五年时间只明白了一点,那就是:人只要努力——无论在哪方面,肯定能有所得。哪怕再普通平凡的项目,只要努力必有所得。“即使剃头也有哲学”——在哪里读到过。事实上,若不那样谁都不可能活下去,不可能的。

  19. 某一天有什么俘虏我们的心。无所谓什么,什么都可以。玫瑰花蕾、丢失的帽子、儿时中意的毛巾、金.皮多尼的旧唱片……全是早已失去归宿的无谓之物的堆砌。那个什么在我们心中彷徨两三天,而后返回原处……黑暗。我们的心被挖出好几口井。井口有鸟掠过。

  20. 雨过天晴的杂木林荡漾着潮湿落叶的气息,几道夕晖射进林中,在地面上描绘出斑驳的花纹。林间小道上,几只鸟儿奔跑一样穿过。

  21. 任何进步任何变化终归都不过是崩毁的过程罢了。

  22. 迟早要失去的东西没多大意义。必失之物的荣光并非真正的荣光。

  23. 过去与现在已一目了然,而未来则是“或许”。然而当我们回头看自己走过来的暗路时,所看到的仍似乎只是依稀莫辨的“或许”。我们所能明确认知的仅仅是现在的这一瞬间,而这也只是与我们擦肩而过。

  24.有时候,昨天的事恍若去年的,而去年的事恍若昨天的。严重的时候,居然觉得明天的事仿佛昨天的。

  ——《1973年的弹子球》

  25.世界上有什么不会失去的东西吗?我相信有,你也最好相信。——《1973年的弹子球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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